WALT WHITMAN 1819-1892

惠特曼的诗程心路         ·二言·

“我们虽然还很难定义强烈而宜人的同志之爱,即男人间的感情依偎,但这种情爱却贯穿着救世原则,而这种原则并不以时空的转换而有所改变。当这种情爱发展成熟,深如人心时,一个民族充满希望与安乐的未来已经到来。”

──摘自惠特曼 《展望民主》

    瓦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他创作的《草叶集》代表着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高峰,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精品。《草叶集》反映了美国在内战前后从农业经济发展到一个工业大国的进程,用一个新的乐观的声音歌颂一个新民族的崛起。惠特曼不为附炎宗教与现行制度而创作,也不屑于附庸上流社会品茗赏画的琐碎风雅。他歌颂的对象都是处于社会下层的体力劳动者,如车夫、矿工和农人等,并对美国的前途充满了信心,是一位真正的民族诗人。在风格上,惠特曼彻底摈弃了古板的格律,用自由体的形式抒发自由的思想。在写意上,他受当时刚发明的摄影技术的影响,除了追求写真外,一行诗句捕捉一刹即遁的时刻,静态中表现出动感。更具开创性的是,他打破了一千多年以来的宗教禁忌,石破天惊地高声讴歌“同志之爱”(Comradeship),并且乐观地预言同志之爱的新时代将到来,而这种情爱将推动社会的前进。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惠特曼诗歌中所表现的理想与进取精神仍是美国以至各国同性恋者追求自由和解放的力量源泉。然而,惠特曼的自我解放却走过了一条曲折的心路。

    惠特曼十一岁时辍学,以后也没有过稳定的职业,一直过着波希米亚人式的生活,与码头工与车夫等下层人民打成一片。在他初期的创作中,他强烈的欲望处于压抑,心灵还处于迷茫。在《轮渡布鲁克林》里,他写道:

    在登岸和离岸时,我听到年轻人用清亮的嗓音
      愉快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站着时他们搂住我的脖颈,
      我坐下时他们的身体无意识地贴着我,
    在街头,在渡船上,在公共集会上,
      我多少次看到这些令我钟爱的人,却无言吐露。
 

    1848年惠特曼应邀去新奥尔良法语区做当地报纸的编辑,醉心于那里的拉丁激情,但三个月后突然离去。传说他与当地的一位贵妇人有染,差点闹出丑闻,所以不得不在事发之前匆匆离开,他那时所创作的一些表达爱慕异性的诗歌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直到后人于1925年发现这些手稿,才真相大白。为了出版便利,诗人把手稿上原有的男性称谓改成了女性,例如《我穿过闹市》的原文应该是:

    以前我穿过闹市,总留意街头的摆设、建筑与风俗,
    现在我穿过整座城市,只想着那天偶遇后一直令我牵肠的人。
    日以继日,夜已继夜,我们时刻相守,遗忘了尘间的一切,
    我眼里只有他热烈的拥抱。
    一次次迷茫,一次次欢爱,一次次分离,
    他紧握着我的手,不想让我走,
    我看到他紧贴着我,紧闭的双唇在颤抖。
 

    看得出诗人虽然初尝禁果,但世俗的禁忌使他难以接受和回报对 方的爱,内心的恐惧使他不得不逃离快乐。

    1855年,《草叶集》(Leaves of Grass)第一版问世,代表着诗人思想的转变。草叶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即使任人践踏,任野火燃烧,仍遍布于大地,表现出无限的生命,这不正是同性恋的写照吗?《草叶集》高歌性爱的力量,并且经常流露出对男性身体的赞美,在当时相当先锋前卫,以至于没有一位出版商敢接手,最后诗人只能自己筹资出版。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进行删节与改动,如通过把男性称呼改成女性来掩盖同性恋色彩。“掩盖,刻意的掩盖。有些段落不得不显得晦涩。”诗人对来访的英国同性恋运动先锋、“布鲁斯布里集团”成员爱德华·卡宾特(Edward Carpenter)说。①然而,诗人对生命的热爱是任何环境压力都掩盖不住的,而这种激情在诗集一开场就跃然而出:

    我要歌唱女人,也要歌唱男人。
    生活充满了激情,心跳与力量,
    快乐吧,神圣的自然已经赋予我们自由,
    我要歌唱现代人。
 

    诗集中有不少作品是诗人写给自己的,所以这个“现代人”正是 以惠特曼为代表的蔑视现成制度与秩序,追求灵魂自主的进步趋势。

    草叶手牵手,
    人不分老幼!
    在密西西比大河上,在大河的支流与小溪上,
    船夫与技工们!粗旷的人们!
    成双结对的人们!你们这些在街上行走的人们!
    我要加入你们的行列直到有一天看到你们手牵着手共行。
 

   1858年与1859之间,惠特曼与一位叫M的男士相恋。②这场恋爱使他彻底完成了自我接受。遗憾的是,M没能很好地回报惠特曼的爱情。诗人心力交瘁,几乎绝望得要自杀。“我热烈的爱情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就让我把它诉注于纸上。”1860年《草叶集》再版时,诗人不顾出版商和朋友们的竭力反对,坚持收入了这期间创作的《芦笛集》(Calamus) ,开始大胆地歌颂同性恋。

    我要让这团烈火熊熊燃起,燃遍我的身心,
    我要让埋藏在烟雾下的激情迸发喷跃,
    我要完全抛去遮掩,
    我要预言和高歌同志与爱。
 

   在美国芦笛长于东部的池塘,源名于河神卡拉默斯 (Calamus),他因同性情人卡普斯不幸湮死而悲恸欲绝,泪洒处长出茂盛的芦笛,形状如挺起的男性性器。惠特曼以芦笛为题,其中所反映的同性恋情感已暴露无遗。

    在无人踏过的草径上,
    在碧水外溢的池塘边,
    消遁的灵魂又展现了生命,
    禁锢我心灵多年的关于享乐、利欲和循规蹈距的教条
    都已消失无影。
    虽然没人会首肯,但我的灵魂清楚地感到,
    我歌唱的人沉浸在同志的欢爱中。
    远离尘世的喧嚣,
    我们的言语吐露着芬芳,
    在这个无人来到的角落里我自由自在,无所顾忌。
    强大的生命伴随着我,向我显示了我所追求的一切,
    我决心只高歌同志情谊,
    让这首歌延续到我生命的尽头,
    把这份充满活力的爱延续给后人。
    四十一岁第九个月的这个下午,
    我为所有年轻的和曾经年轻的男人而活,
    我要说出日夜陪伴着我的秘密,
    我要欢庆同志的爱情。
 
                (在无人踏过的草径上)
 
    来吧,我要向你袒露我宽阔的胸脯,
      我要冲破这片窒息与压抑;……
    我要植下同志之爱,让它丰厚得如遍布美国河岸、
      湖边和原野的树丛,
    我要用同志之爱
    使各个城市如臂膀搂住脖颈,永不分离。
 
    有人说我想摧毁制度,
    但我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制度,
    (我究竟与制度有多少共识?究竟与它的毁灭有多少共识?)
    我要在曼哈顿,在每个城市,不管是内陆还是海边,
    在田野上,在丛林中,在水平线上每一寸土地里,
    不要大厦不要法规不要商贾不要任何争论,
    建立起亲密的同志之爱的制度。
 

   1861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惠特曼由于超龄而被分配当护士。充沛的精力,强烈的个性魅力和对病员的悉心照顾使他获得了很多士兵的爱戴,连医生都说有惠特曼在场经常能象耶稣基督一般奇迹地使病人转危为安,而诗人则相信同情、友谊与爱比任何药物更能医治伤痛。“我从里到外都是神圣,被我触过和触过我的人也会变得神圣。”他也曾爱上过其中的一些士兵,甚至提出要与他们共同组建家庭,但战争结束后都各归其路了。尽管如此,诗人与许多士兵保持联系,每封信总以“亲爱的孩子与同志”开头。

   这场经历使惠特曼进一步认识到同志之爱的力量与重要性,使他对同性恋的歌颂超越了个人情怀。他认为对同志之爱的承认不仅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同时这种爱本身就是推动社会发展的进步力量。诗人思想的升华体现在他所作的《展望民主》中,并为他创作《自我之歌》作好了精神铺垫。

   内战结束后,惠特曼结识了一位名叫彼得·道耶尔(Peter Doyle)的十九岁的马车夫,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充实的爱情旅程。那是1866年的一个冬夜,诗人坐上了彼得驾驶的马车。“当时车上没用其他的人,我见他只在肩上披了条毯子,冷得瑟瑟发抖,于是想过去安慰他一下。当我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时,我们四目相视就熟知了对方的一切。他一直坐到终点,然后又和我一起回来。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最紧密的朋友。”这是彼得在1895年接受采访时这样回忆他与惠特曼的初次相见。

    惠特曼与彼得在后来的几年中相守。惠特曼每天等着彼得下班,两人总是在晚上驾车出游,同出同归。有时他们在月光下漫步,一起躺卧在星辰下。彼得不识字,于是惠特曼就教他语文、算术与地理。虽然后来两人各随家人搬迁,劳燕分飞,但保持定期的会面。“彼得是个很非同一般的人。他一点不懂书本,却了解生活中的一切。他是一个时刻洋溢着活力的如神灵一般大方的劳动者。”惠特曼说。充实的爱情生活使诗人歌颂同性恋达到了极其开朗的境界,并写出后来增录于《草叶集》中的代表他创作最高峰的《自我之歌》(Song of Myself)。

    我相信你,我的灵魂,你是我的另一半,我不会贬损你,
    也决不会让别人贬损你。
 
    我们懒懒地躺在草地上,我解开了你上衣的第一粒纽扣,
    不想有言语,不想有音乐或节奏,不想有任何习俗或训导,
      不想有任何其它的东西,
    让我沉醉在这片寂静中,沉醉在你铜管乐一般浑厚的嗓音中。
 
    记得另一个透明的夏晨,我俩躺在一起,
    你的头卧在我的胯间,轻轻地翻转,
    你解开了我胸前的衬衣,你的舌头伸入了我裸露的胸脯,
    触到了我的胡子,又摸到了我的双足。
 
    我立刻感受到超越了琐碎尘世后所带来的宁静与理识,
    我知道上帝之手就是我的未来,
    我知道上帝之灵就是我的弟兄,
    所有的男人都是我的兄弟,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姐妹,
    爱是创世的依靠,
    爱犹如原野上坚挺与疲软的草叶一般无穷,
    爱在蚂蚁集居的洞穴里,
    爱在长满青苔的篱笆上,在乱石堆里,
      在毛蒌、接骨木与商陆草里。
 

   惠特曼与彼得的情谊一直维持到诗人去世,但即时在弥留之际,惠特曼仍满怀着对生命的热爱。

    虚弱缓慢的血液里烈火仍在燃烧,
    对同志与爱情的信仰仍然常青。
 

    一个世纪过去了,惠特曼的诗歌已被广泛传颂,而他向往的同志 之爱的理想世界还没有到来,但诗人向世界所作的宣言永远激励着广 大的同志,正如英国同性恋运动先驱即后来成为惠特曼学生的卡宾特 在1872年的一封信中所言:

    “道路虽然还很漫长,但我一想到那美好的未来,迷茫也虽之消 失。亲爱的朋友,你的努力已经使全球男子牵手共行变得日益可能。 为了这个梦想,你献出了生命,你的后人也会不惜一切赴汤蹈火,因 为这场奋斗带来的精神报酬超越了任何折磨与苦痛。”

    注: ①“布鲁斯布里集团”为本世纪初剑桥大学的知识分子所组织,成员 多为同性恋者,包括作家E.M.福斯特,亨利·詹姆斯,弗吉尼亚 ·沃尔夫,历史学者列顿·斯特拉奇与经济学家凯恩斯等。见本刊第 六期《凯恩斯探秘》。

    ②后人发现惠特曼的手纪里对所有相爱的人都只以名字的开头字母称 呼,并在出版前把所有的男性称呼改为女性。要真实领会惠特曼的原 意,阅读他的诗歌时应该把对女性的赞颂改为男性。